回到學校後,每天放學前的掃地時間,班上男同學總「不小心」將整桶廚餘倒到我的衣服上。我已然養成在書包放置便服的習慣。換下沾上廚餘的校服,我打開置物櫃,看到的除了被割爛的課本,還有散發著臭味的鯉魚。學校有一座池塘,裏頭有大約二十來隻的鯉魚。我想,這應該是某隻倒楣的鯉魚吧。
闇夜苦惱地盯著那隻鯉魚看:看起來是被活捉悶死的,感覺沒有外傷。放置了至少有五天了吧,除了魚的腥味,還混雜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臭味,像是把陳年垃圾的味道加上排泄物與下水道的臭味。魚身長了蛆,在牠腐爛的鱗片與身體間隙蠕動著,探頭、縮回,摩娑著屍身。除了蛆,還爬滿螞蟻與各種不知名的蟲子。
「嗯,看來有點棘手。才剛回來就送給我一份大禮呢。」闇夜自言自語的說。
「幹!滾回妳家啦!平常看妳用美工刀割割割就夠煩了,看了很礙眼欸!現在長成這副德行干擾大家上課是怎樣,阿不是很想死,滾去死啊!」夾在國文課本裡的字條,沾黏著動物的糞便,李白的臉也黏上狗屎。
「現在養狗人士真是越來越懂得利用排泄物了呢。」闇夜盯著滿目瘡痍的置物櫃。「看來裏頭的書都不能用了。得想想辦法。」闇夜露出了像是憎惡,又像是了然的眼神。
醜八怪。怪物。無臉女。
雖然早就習慣大家對我的冷嘲熱諷,但是,被救活了之後好像更嚴重了呢。
放學後的校園,稀稀落落的人穿梭在校內的通道上。空蕩的教室裡,只剩下托腮坐在位置上的闇夜。
唉。以前聽到的話也沒少過,但也頂多是「那個神經病」這種層級的話。
也沒有人想花費力氣來懲治我的置物櫃。
但是現在……這果然是一個注重外貌的社會。
我拿起鏡子照了照,也忍不住對鏡中的自己露出嫌惡的表情。
如果我自殺成功了,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對這樣的苦痛了?我只是……想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世界而已。我真的不想傷害別人。
為什麼要救活我呢?
他們把我抬上擔架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即使我活下來了,這張臉,我該怎麼頂著這張臉走在路上?
他們在把我送進急救中心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疤,血流個不停的傷口,即使被修補、被重製,我該怎麼披著這個破爛的身軀,抬頭挺胸,毫無羞恥的昭示大家「我自殺未遂、我臉被削掉半邊」?
這樣的容貌,這樣的身體,活下來了,真的如同你們所說的,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嗎?
你們有沒有想過,我們被救活之後,不再是以前那副正常的樣子了。難道我們能夠拋開羞恥心走在大街上,微笑面對所有人的閒言閒語嗎?
孩子哭了怎麼辦?跟他說,沒錯,我就是妖怪。
別人看了露出懼怕的神色怎麼辦?多燒香,多拜拜,讓你不會再遇到我這種令人倒胃口的女人。
你們這些人老是說,活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有沒有問過我,我想不想活?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副皮囊了。如果我能夠披著那副皮囊,頂多身上有幾個小傷疤,也許我還會因為這次的自殺未遂了解到生命的可貴。但也只是也許而已。更何況,我的臉……
觀念是不會變的。我從以前就是這個樣子,再活一次,還是這個樣子。
以前的我,明白自己的精神缺陷,所以總是想避開會傷人的場域。但是這一生……這條命是我撿來的。
自以為活著是一種幸福的人,我想你們該知道,死亡才是最完美的追求。我無法保證你們在將死之際也能和我一樣受神眷顧而擁有下一次的新生,但我能保證,你們呼吸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的。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如同想像的美好。
沒有人需要為別人的錯誤負責。
我不想看到你們跟我住在一起,我也不想揭露任何事情。我無法主宰任何人的情感。我只能主宰我自己。我不想因為我毀了所有人的幸福。我很多餘,所以我才應該要消失。在所有設想的藍圖裡面,我就是一個討人厭的黑色墨點,點在這幅圖的正中間。可悲的令人生厭。
但是,因為這些自以為是的善意,我活下來了。但我還是對於這件事情感到生氣。我知道是誰的錯。媽媽有錯,錯在先背叛了我們,錯在她遵從自己的心。爸爸也有錯,錯在他也聽從自己的情感,他也遵從自己的心。他們都有錯,他們都有自己的情感依循,但我沒有。闇妍、闇新也有錯,因為他們每天都很忙,忙到沒有時間管任何的事情。你們都很忙。只有我還留在這裡,守著戶口名簿上所謂的「一家五口」,做著「家是最安全的避風港」這種美夢。很無聊是不是?如果別人能輕易的理解我,那我就不會被叫怪物了不是嗎?
我的眼睛、記憶、心,都不是純淨的。我不能容忍自己沾染上任何雜質。我的一切都有雜質。記憶也是,身邊的人也是,未來也是。
我的世界不應該有灰塵存在。
「生命何其短暫,我們回首就能看見自己的最初,往前就能看到自己的最終。」闇夜若有所思地用麥克筆在兔子娃娃身上寫下了這句話。同時註明:希望爸爸、哥哥、姊姊都能順利抵達自己真心嚮往的地方。
闇夜突然丟下手上的玩偶,下了決心似的,在電腦螢幕前敲打鍵盤。
當晚,學校的社群網站突然湧進了100多則與辛言有關的言論。她是同學公認最討厭闇夜的女生,也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貼文內容極盡所能的「詆毀」這個「模範生」。因為實在有太多貼文與留言,所有人都相信辛言如同貼文所說的一樣,是個下賤的人。不同學校的人也轉發了。這個年齡層的人幾乎都看過辛言的「真面目」。有人甚至放上了闇夜被霸凌的圖片—凌亂的置物櫃,以資佐證。同時,還指證歷歷的說那個下午,他看到闇夜自己坐在教室的樣子,感覺很悲傷。其他慢慢跳出來訴說被霸凌情形的受害者們更是不可勝數。辛言就是一個霸凌同學的賤人。到學生平台挖新聞的記者們嗅到了頭條的味道,大肆報導這個「表裡不一」的「乖乖牌」。看到新聞與貼文的網友們也湧到辛言的臉書與各個社群平台謾罵。
蛇蠍女。賤女人。表裡不一的垃圾。
辛言的置物櫃、抽屜被塞滿了恐嚇信與各種散發出噁心臭味的物體,可能是老鼠,也可能是其他動物的屍體,總之,面目全非。任何能找出有關「辛言」的地方都被翻遍了,facebook、instagram、ptt……有關她的「不良事蹟」頓時被攤在鎂光燈下供中華民國全體國民檢視。其中最令人震驚的是,聽說,她在小學畢業典禮當天曾經帶水果刀砍傷級任老師,原因只是因為她情緒不穩,老師又對她的行徑感到不滿叨念了幾句而已!
真是令人厭惡的人。
每個「知曉消息」的人都對這個愛裝乖的女生感到不屑。並且揚言抵制她,讓她生不如死,讓她感受到自己的這一生有多不堪。
2017年3月25日,辛言因為無法遏止不斷擴張的傳言自殺,並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只留下了小學時與闇夜的合照。以及一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新聞報導。
2017年3月26日,闇夜殺死母親後逃逸。現場只剩下薛月的遺體、一串護身符、一束染紅的百合花、滿地的SSRI,以及一張寫有薛月姓名的檢查報告:乳癌,末期。
2017年3月27日,闇夜被發現死在住家附近的旅館裡。死因:服用過量安眠藥。如同前兩天的社會事件,現場沒有發現死者留下來的遺書或者相關的交代事項。除了地板上辛言與闇夜的合照、一束玉米百合、闇夜的全家合照。
闇夜的遺體被發現的當晚,闇妍點進闇夜的部落格。
第一則貼文就是:「『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願永恆的希望之花,盛開在人間。」
至於闇新……他坐在屋頂,對著被黑暗籠罩的天空輕輕說了一句:「謝謝妳用力保護所有妳愛的人。」從幾百萬光年遠的地方傳來微弱的亮光,幾乎看不見,但就像闇夜與辛言耳朵上的耳環一樣,散發出隱隱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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